两地书 | 中大新刊 周有光百年口述:我所度过的时光
题图 | 周有光与张允和
这本书是周有光从未发表的最完整的回忆作品。港版为未删节版。
被誉为“汉语拼音之父”的周有光,年初刚过110岁寿辰。周老经历了百年中国,走过清末、北洋政府、国民党政府、中华人民共和国几个时代,被友人戏称为“四朝元老”。 这本书从他自己的家庭渊源开始谈起,细数清末至今日近百年来之历史演变,可算是一部“一个人的近代史”。
周老所经历的恰是中国发生巨大变化的一百年。他以现场亲历者的身份,透过敏感的眼光和超强的个人记忆,讲述包括抗日战争、太平洋战争、文字改革、“大跃进”、人民公社、“文化大革命”、“五七干校”、尼克逊访华、唐山大地震、改革开放、香港回归问题等百年中国历史的关键时刻及其对个人、社会的深刻影响。内容覆盖家庭、教育、国家、社会、战争、经济、文化、爱情、晚年生活等方面,其中涉及到中国历史上有影响力的中外人物接近200位。
周老阅历丰富,人生视野广阔。除了广为人知的对汉语现代化的贡献,他年轻时还是一位银行家,曾任经济学教授;晚年涉猎甚广,不断思考社会及文化问题,百岁以后还有新著面世。
书中通篇保持了周老聊天时生动的口语化特点,语言随意自然,充满智能、乐观、幽默的基调,是一部亲切有趣又极为珍贵的历史读本。
这期的两地书,推荐的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的《我所度过的时光:周有光百年口述》,聆听百岁老人的百年个人史与家国史。
1927年周有光从光华大学毕业
年轻时的周有光
晚年周有光
大概是1971 年的9 月的一天,天气相当冷,上面临时紧急召集开会,我们都去了。可能是北京来的一个人做报告,这个人好像没有见过。开头还是讲这个形势很好,那我们觉得这样的报告听了很多了,形势总归是好的呀!后来讲下去呀,不对了,说是有一个什么“五七一工程”,是林彪主持的,林彪的儿子林立果如何如何;再听下去,说林彪叛国,林彪死了。我们听了,不大听得懂。他做完了报告,好多人举手,要求他把事情讲得更清楚一点。那么他把这个最重要的部分——就是“林彪叛国死了”这件事,讲清楚了。 这件事情一出来,大家觉得奇怪得不得了,怎么可能呢?
我们听了这个报告,听到林彪叛国而死,始终不敢相信。林彪是宪法里规定的接班人,他为什么要叛国呢?回头就分组要讨论这个事件。在分组会里,许多人就提出问题来。由于他们事前已经开过会了,小组长他知道一点,他说,“五七一( 读yao)”就是“五七一(读yi)”,“五七一”就是武装起义,是指林彪和他的儿子林立果还有其他几个人,要武装起义,推翻毛主席。因为他等不及接班了,要抢班。另外小组里有一个人说,噢,怪不得,今天清早天还没有亮,有一个某某人的儿子,跑到“五七干校”的办公室,去告发他的父亲,说他的父亲变成了反革命了,他的父亲跟他的母亲说,林彪造反了。这个林彪,天天要我们念“毛主席万寿无疆”“林副主席永远健康”。诬蔑林彪造反,是大罪呵,所以他的儿子听到了,就去告发。于是这个人说,难怪发生这样的事情。林彪事件发生以后,“五七干校”就像散了板一样,各种小道消息也传进来了。从小道消息知道,林彪偷了一架飞机,飞到蒙古的温都尔汗,飞机没有汽油了,想着陆呢没有飞机场,就撞在地上烧起来,自己烧死了,他老婆也烧死了,儿子也烧死了。这些话是不是事实,在当时谁也不知道,不过感觉到形势将会有很大的改变。林彪死了以后,这个农场的劳动更是松松垮垮,很随便了,我们年纪比较大一点的、还有许多女同志,根本不下田,甚至有的时候无事可做。
一直等到1972 年2 月,传来非常奇怪的消息,说是美国总统尼克松到了北京,见毛主席,恭恭敬敬把毛主席当成老师,毛主席很高兴。同时还传来许多很有趣的传闻,大多数我记不得了,只记得一个故事,说尼克松来的时候,带了许多新闻记者。有一个新闻记者就拿了一本小红书—《毛主席语录》,这个语录上首页就是毛主席像,第二页是林彪副主席像。这个记者指着这个林彪副主席的像,在马路边上问一个十几岁的孩子:“这个人到哪里去了?”这个孩子是北京人,回答他说:“嗝了。”这个记者在中国留过学,懂中文的,但是这句话不明白,就继续问。这个小孩又说:“嗝屁了。”记者还是不懂。小孩又说:“嗝屁着凉了。”这个记者更不明白。这个小孩接着说:“嗝屁着凉,一个大海棠。”呵,这是什么意思啊?这个记者更莫名其妙。后来这个记者就问其他的人,其他的人就笑笑,告诉他:死了,这些话都是“死了”的意思。
这个北京土话跟普通话相差很远,我也不懂,虽然我在北京已经住了好多年。后来我回到家里,问我的孙女儿,她懂。为什么呢?北京的幼儿园孩子们玩这个洋娃娃的时候,一个娃娃一倒下去,就说“嗝了”,一倒下去就说“嗝屁了”。我孙女儿的幼儿园里有这些话,大人就不讲这些话了。这些大概是儿童语言,是方言土话。我在“五七干校”听了这个故事,觉得很有趣,因为它跟语言学有关系,说明北京话不是普通话。
又过了一段无所事事的日子,通知下来了,让“五七干校”的人分批回北京,“五七干校”就交给本地人。怎么交都有安排,有一个计划,有一个交代。听说本地人高兴得不得了,接管“国务院”,这个地方条件特别好。
周有光夫婦和沈從文夫婦(左起:張允和、周有光、沈從文、張兆和)
1946年,三連襟在上海(左起:顧傳玠、沈從文、周有光)
丁聪画的周有光夫妇像
我同张允和从苏州回到北京,大概是在1972 年的春天,可能是早春季节。
回到北京后的一个时期里,我们还是没有房子住。我只能住到我的爱人和孙女儿借住的我儿子老师的家里。住了相当长一个时期,才安排我们回到我们原来住的地方。原来住的地方,本来有四间房子。四间中有一间特别大,现在都被别人抢占了,住在我们家里。这个抢占房子的事情—造反派抢占“黑帮”的房子,在北京很普遍,被认为是当然的事情。后来大概是领导安排,还给我们两间,这两间不是大的,一间是小的,一间是中等的。最大的两间房间没有还给我们,可是我们已经觉得很满意了。
回到北京的印象是中央政府和北京政府基本上处于一个瘫痪状态。政府重新组织了,但好像不急于发挥作用。老百姓好像生了一场大病刚刚痊愈,不太强健,大家都觉得前途茫茫。我重新回到了文字改革委员会。名义上工作恢复了,待遇恢复了,实际上没有什么工作好做。领导班子还是“文化大革命”时的班子,他们不希望许多老年人再做工作。
领导还是组织我们学习,学习要到办公室。但是原来叫“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”的机构已经被取消了。我们不过是借这个办公室,开会、学习而已。这个时候,我们好像是没有人管了,我就自己进行研究工作。我的书大部分已经没有了,但是语言学、文字学的书丢得很少,基本上是留着的。所以剩下的两间屋子,除了放张床,都放满了书。我就重操旧业,不论外面怎么样,反正我就做我的研究工作,所以心情很平静。刚回到北京,我的工资还是只有35 块钱一个月,实在是不够用。不够用我就想办法,向没有问题的家庭借了一点,好在所需很少。隔了一阵,又叫我们去开会,宣布你们从“五七干校”回来了,恢复原来的工资。噢,这是出乎我们的预料。恢复原来的工资以后,我就感觉到工资太多了,用不了了。再隔一阵,又叫我们去开会,说以前扣的钱,现在都还给你们。这一还又多了不少钱,我就像是忽然发了财,这样生活越来越安定。
从“五七干校”回到北京,讲清楚不再去“五七干校”,是1972年4 月。所以我一共在“五七干校”待了两年四个月,这个经验非常有意思。这几年别人也不来打搅我们了,马路上的大字报也没有了,原来贴的也都洗干净了。政治气氛、社会气氛好像是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一样。我们还是要到办公处学习,但不用每天去了,每次去学习,也是分小组。一到小组学习的时候,公家有报纸,我们首先看《参考消息》。大报之类没有人看,看完《参考消息》之后,再开始聊天。
周有光先生手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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